全网第一的月子中心，力争让您赴美生子全程糟心丨人间骗局

“其实啊，刚到美国的客户没一个是满意的，但又能怎么办？身在异乡大着肚子，还想造反不成？发发牢骚，过几天也就消停了。而且公司握有她们的隐私信息，谁敢造次？”

配图 |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剧照

征    稿

在过去的两年中，人间刊发了数篇以“骗局”为主题的稿件，几乎每一篇都引发了读者的巨大反响。

从非法集资，到网络、电信诈骗，再到传销，不断有读者向我们讲述自己所经历的各样骗局，触目惊心，令人痛愤。

于是，像「人间有味」一样，我们决定开启一个新的大型连载主题——「人间骗局」，希望能够汇集各样骗术案例，展示并剖析给大家。也希望大家能通过书写自己、或身边的人被骗的经历，纾解自己内心的愤懑，并警示更多的人避开骗子们的陷阱。

让我们一起，撕开人间骗局的假面。

征文长期有效，投稿发邮件至 [e-mail]，并在标题标注「人间骗局」。

期待你的来稿。

人间骗局丨连载32

2017年12月中旬，我在洛杉矶的媒体朋友收到了一封来自“华美宝宝”月子中心的孕妇的曝光邮件，称其在那里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。

这是一家号称“拥有十年良好口碑”的美国老牌本土月子中心，不想在收到邮件后不到半年，它就轰然倒闭了——4家分公司一夜之间关门停业，号称全行业最专业的业务宣传网站失“链”，粉丝数合计20万的两个微博营销号断更——最后更新日期定格在2018年5月6日。

我通过朋友与该受害者取得联系并成为朋友，并由他介绍认识了华美的销售人员，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姚女士。

文章为姚女士的自述。

2017年1月初，我以销售的岗位入职“华美宝宝”深圳总部。工作内容是向前来咨询的客户推荐购买“赴美生子高端定制服务”，听起来非常“高大上”。

比起之前做销售时的四处奔忙，这种坐在办公室里动动嘴皮子的工作简直太让我满意了。面试时，公司的人事主管李总对我说：“我们的金牌销售一个月可以拿3万多，做得最差的也有1万，只要好好干，月入2万非常轻松。”

除了这些，让我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，就是我本人也想多了解一下赴美生子这个行业，将来生二胎时也能多个选择。入职后，李总为我和另外两个新入职的销售组织了培训。

在培训中得知，公司是由老板王总于2013年注册，现已经营了4年。除了位于深圳的总公司，在北京、成都、上海和广州都设有分公司。深圳这边所有部门加起来有将近30名员工，而那位满身名牌、身材丰腴的李总就是老板王总的老婆，她不仅掌管着人事部，还掌管着财务部和宣传部。

我们提供的产品简单来说，就是将怀孕32周左右的孕妇送到美国的月子中心，并为其提供为期3个月的吃住行、以及产后的月子服务。根据客户选择入住房型的不同，价格从16万8到26万8不等，分为6个档次。

也就是说，虽然我们名义上是一家咨询公司，却包揽了从咨询到落地的所有服务环节。当然，除了吃住行之外，比如往来的机票、生孩子和住院、给婴儿办各种证件等费用，都需要自行承担，所以，即便是选择我们公司最低档的客户，赴美产子的最低费用也不会低于20万人民币。

我问李总，我们是否有餐饮、住宿、医疗等方面的经营资质。李总不屑地说：“没有，全行业也没有哪个公司有。赴美生子行业目前是灰色地带，哪个部门都不管的。”

关于公司的运作流程，李总简单介绍道，先由推广部通过购买以百度为首的网络搜索排名、运营和更新微博营销账号、维护公司官网、在一些相关网站挂宣传链接等等——这些我们以及同类型公司赖以生存的宣传途径——将潜在客户吸引过来，再交由客服部跟进，继而筛选出部分“靠谱”的客户，转交给我们销售部。

最后，李总颇为得意地告诉我们：“如果你们一直在这个行业干，就会知道，华美宝宝绝对算是声名显赫，它的体量在全行业至少能排进前五。要知道，很多同行连办公室和营业执照都没有，全靠在微博上发‘照骗’，骗一个算一个。

“我们处于行业金字塔的顶端，你们要拿出100%的自信面对客户！另外，为孕妇生孩子提供帮助是在做好事，是在积德，我们的信念就是助人为乐！”

那时候，我对这份新工作充满了自豪。

销售部的老大、我的顶头上司是一个35岁左右的男人麦克。

虽然没有明确规定，但能看得出来，麦克会优先把客服部标记的重点客户分配给经验丰富的老销售。这我也能够理解，越有潜力的客户，公司越不希望在销售人员手中流失掉。

由于我是新入行的初级销售，所以底薪只有5000元，每谈成一个客户可以获得最低500元的提成。当谈成的单数达到一定要求后，销售级别便会上升一级，对应的底薪和每单提成也会随之上涨，提成最高可拿到每单3000元。

而有些老销售如果靠着积累的人脉，自己带来客人，这样每单就能获得不少于3%的提成——如果客户选择的是最低价16万8的套餐，销售至少可以拿到5000元以上的提成。

因此，有些老销售能够月入3万，而我在刚入职的前3个月里，每月只拿到几千块钱。

起初，面对高昂的套餐费用，我心里特别没底：这可不是个小数目，客人能那么轻易地相信我、拿出钱来签约吗？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多了。

工作第一天，我被分配了一个销售专用微信号，名叫“华美宝宝蓉蓉”。麦克推了3个潜在客户的微信给我，并鼓励道：“好好跟，说不定每个都能谈成。”

我小心翼翼地给她们发送验证信息，验证均通过时，我松了一口气。我在微信上回复着她们发来的各种问题，发觉她们似乎比我还要“专业”——看得出来，她们就这事做了很多功课，有的甚至已咨询过好几家别的月子中心。我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套“为什么要选择赴美生子”和“去美国生孩子有什么好处”等基本理论（拥有美国国籍等），对这些被客服精心筛选出来的“靠谱”客户来说，简直就是多余。

在添加微信后的第二天，其余两人都不大搭理我，只有李琳偶尔主动同我聊天。在交流中得知，她家住湖南，是全职太太，家境不错，已决定前往美国生二胎。在她考虑范围内的月子中心办公地点大多设在北上广深，怀孕后行动不便，因此她并不打算实地签约，而是选择“网签”。这就表示，谁家的销售能在微信上说服她，她就会最终选择谁家。

她主动说：“我把这些大机构全看遍了，快要挑花了眼，要不你给我一个选你们家的理由吧。”

我立刻讲起了我们的“王牌优势”：“您也看见了，每家月子中心都会承诺提供合格的吃住行服务，可华美宝宝除此之外，在医疗与产妇护理上更胜一筹。在美国那边，我们的专业月嫂团队由护士长爱园带领，她有12年医生助理经验，认真负责，24小时待命。而且我们中心有十几名月嫂常驻，全部是持证上岗。其他月子中心请的大多是临时拉来的散兵游勇。”

关于我们家的优势，是销售培训的重点内容，至于别人家究竟怎样，我不知道，也根本不需要知道，麦克教我们——凡事都要踩低同行，抬高自己。

几天后，李琳同意签约。我将合同发给她，请她填好乙方内容后寄回公司。

她收到合同后，略带疑惑地询问我：“我感觉你们这个合同上需要提供的个人隐私信息太多了，要我的身份证号、电话号码什么的还能理解，可我的住址、甚至紧急联络人的身份证号码，这些信息和我去美国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吗？”

虽然我也觉得这有些过分，但这是公司的硬性要求，我只得胡诌了一个理由，说是为了安全着想。

成功签下第一单后，我越做越顺手，没多久就总结出了一套“快速搞定客户法则”。

到我手里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对赴美生子有诉求的人，其中不乏货比三家的“人精”。他们需要定夺的无非是选择花费高昂的月子中心还是廉价的DIY民宿，以及选择哪家月子中心。

我对这些人一般采取直入主题的方式。有些人希望能吃好住好，我就把我从自家微博上扒下来的、拍得最美的房屋室内图片和最丰盛精致的膳食图片发给她；有些人希望务必给她找一位好月嫂，我就把公司作为宣传优势的专业月嫂团队吹得天花乱坠。

入职3个月后，我已将“最高的性价比、合格的厨师、贴心的月嫂、专属的司机、经验丰富的护士长、负责的管家”这一套说辞运用得得心应手，在客户的满意声中签了一单又一单。

麦克没有吹牛，我从不少客户的反馈中了解到，华美宝宝确实是业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，经营多年，名声在外，口碑和声誉极好。公司内也是一派红红火火的景象。

麦克每晚都会在销售群里公布每天的签单情况，基本上每天都有1到2笔新单，好的时候有3到4笔。大部分客户在签单时尚处于怀孕中前期，3到5个月左右，麦克预计，以目前的签单情况来看，到2017年下半年，从中国出发到美国的孕妇数量将会呈井喷趋势。

工作了一段时候后，我发现同事们对于合同里规定的：“客户在国内要预先支付30%的套餐费用作为预付款，到美国后再支付50%，生下宝宝后支付剩下的20%”这一条款并未严格执行，收多少钱的都有，有的甚至只收了两三万。

面对我的疑惑，麦克轻描淡写地说：“能让客户先交30%的预付款当然最好，但碰到那些自作聪明的老油条，让她们少交点也无所谓——到了美国那边，由不得她们不交钱！”

在6月前，我签下的客户中还没有人去美国，我也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。我大致了解的是，美国团队由专人负责，与客服部直接对接。销售跟到签约成功、收取了客户订金这一步，工作就算完成了。

还没来得及消化麦克说的话，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。

5月的一天下午，与我同期入职的徐丽忽然在微信上发来一组照片：档次不高的盒饭套餐，廉价食材的随意组合，其中几份被给了特写——煮黄豆、烧猪蹄中趴着大小不一的小强尸体。

| 糟糕发霉、有虫子的饭食（作者供图）

“天啊，这是什么？好恶心！”我顿觉反胃。

“我有个客户上个月过去的，这是她拍的伙食。”徐丽迅速回道。

“不会吧！？公司微博上不是有每天的供餐图片吗？看起来可高级了！”我简直不敢相信。

“那些都是摆拍，客户发的这些才是真实的。我刚刚去问了老销售，他们告诉我，这些盒饭都是从小餐厅订的，一份成本就5块钱。”徐丽发来一个“冷汗”的表情。

我的脑门上似乎爬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——之前吹出去的牛仿佛成了一颗颗定时炸弹。

我是30多岁的人了，做了多年的销售，我不是那种做一单算一单的人，我更希望在好好服务客户的同时用我的专业与真诚交朋友、扩展人脉。尤其是我签下的这些赴美生子客户，他们之中卧虎藏龙，有的是公司高管，有的是名校教授，有的是车行老板，有的是连锁店经营者，个个不容小觑。我原打算与他们打好关系，慢慢寻找合作机会，没想到我的好梦就这样突然地被一盆冷水泼醒了。

我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麦克问个清楚。麦克一听我的来意，耸耸肩不屑道：“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。你把客户签下来就行了，后面的安抚工作不用你管，客服那边会处理好的。”

我激动道：“不管客服能不能把客户安抚好，可我们销售有权知道真相啊！我们按公司的要求卖产品，可产品却又不是那么回事，我们将来要如何向自己的客户交代呢？”

“什么自己的客户？客户不都是公司分配给你们的吗？你有本事靠自己拉到客户吗？没有吧。那你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公司的要求做，按部就班，又有钱挣，不是很好吗？”

我被他的一席话驳得哑口无言，悻悻地回到工位。我定了定神，决心找老销售打听一下真实情况——下个月李琳她们就要出发了，好歹我心里得有个底。

小蓝在华美宝宝做了3年销售，比我小几岁。我提出请她吃个晚饭，她高兴地答应了。

吃到正酣，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工作上的事情：“徐丽的客户跟她说美国那边伙食很差啊，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？”

她埋头啃着一块猪蹄，头都没抬地说：“咳，家常便饭了！你的客户还没去美国吧，等她们都去了，就有你好受了。哈哈，我早都习惯了。”

她的回答让我很是惊讶，便请求她说说她的经验。

她放下没啃干净的猪蹄，悠然地说起自己的看法：“其实啊，每家所谓的月子中心都一样。刚到美国的客户没一个是满意的，但又能怎么办？身在异乡大着肚子，还想造反不成？发发牢骚，过几天也就消停了。我在公司这几年，喊着回国后维权的孕妇一大把，可真正能掀起风浪的一个都没有，正所谓投鼠忌器——公司握有她们的隐私信息，谁敢造次？你就放心做好份内的事情吧。”

话虽如此，但我的良心还是略有不安，底气不足，心气儿也没那么高了，但签约情况依然很好，5月一个月我就拿下了5单，还受到了麦克的表扬。

转眼到了6月，李琳要出发去美国了。临行前她特意和我打招呼：“好激动啊，马上就要去你们美美的月子中心啦！虽然在孕妈群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，但我相信我是不会选错的，也相信你是不会骗我的。咱们接触了这么久，你的为人我清楚。”

我的心一抖，深吸一口气，真的很想告诉她月子中心提供的是盒饭，让她有点心理准备，却又心怀侥幸：如果美国的各项服务都很好，客服也能安抚好她，我又何必多此一举？于是，我只说了几句祝福和注意安全的客套话，把盒饭的事咽了下去。

李琳如期到了美国后，好几天都没有任何动静，连一句“我到了”都没说。这让我很忐忑，没有消息究竟是好消息，还是坏消息？

直到一个早晨，我一醒就发现微信上收到了好多条李琳的留言，每一条都是一大段，让我瞬间从残梦中清醒过来。

原来，李琳到达机场的当天晚上就吃了一个下马威——她等了很久才有人来接机，而且接机的人还要求她在机场门口举着一块“华美宝宝欢迎您”的牌子拍照，她为了能够早点回去休息，强颜欢笑地照做了。

到月子中心所在的小区后，司机直接把她拉到了办公室，老板娘朱迪要她交齐50%的钱才能带她去房间，否则就把她拉回机场。李琳说，她当时孤立无援，只好赶紧把钱交了，不过看老板娘那架势，应该不是第一次了。

更糟糕的还在后面，刚进入房间，李琳的心就凉了大半——老旧的公寓，简易的家具，黑一块黄一块的地毯，沙发似乎从未清洗过，上面盖着黑布和用过的浴巾，床垫上还留有上一位产妇的“恶露”……和宣传图上展示的完全不一样。

| 肮脏的床垫（作者供图）

而且从第一天清晨起，她就吃上了盒饭，没有一个菜是热的，味道更是一言难尽。这么多天，微博中展示的鲍鱼、鳕鱼、牛排一次都没见过，吃过最贵的菜大概就是烧排骨和回锅肉了。

管家让李琳加了好几个群，出行、产检、打扫卫生都要在群里预约。每周就出行两次，去的全是附近商场，如果想去远的地方还需另行缴费。所有的司机都是洛杉矶的华人黑车司机，他们经常不守时。

有一次送产检时迟到了，一个孕妇错过了预约时间，必须多等3个小时，司机不愿意拉两趟，就让所有的孕妇一块儿跟着等；预约打扫卫生更是困难，几十个房间只配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，那个阿姨同时还要负责一日三餐的配送。

| 给孕妇的送的盒饭直接扔在门口（作者供图）

李琳想换个床垫，催了管家多次未果，又多次请客服协调，管家这才派人搬来个弹簧有问题的旧床垫。她想请管家帮忙买新的毛巾和浴巾，却被告知“美国没有免费劳动力，你得支付20美金的小费”。

自从那晚交完钱后，老板娘朱迪和所谓的管家就再没有出现过，在微信上的各种服务群、预约群里倒是很活跃，经常和有意见的客户打嘴炮。

临了，她很客气地留言说：“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，我相信你也不清楚这边的情况，但是我现在越想越担心后面月嫂的问题，我过得不好忍忍就算了，可我一定得给孩子找个好月嫂啊，你能帮帮我吗……”

看完李琳的留言，我心中感慨万端，惊讶、羞愧、窝火，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。

我抄起手机，编辑留言，又逐句删除，反复了多次，最终给麦克打了个电话。我开门见山地说：“老大，客户说我们在中国承诺的服务和美国现场体验到的完全不一样，住得差、吃得差，连固定司机都没有，这让我们怎么跟用户交代？”

麦克语气中夹杂着不耐烦：“不用你交代，客户再找你，你就让她们去找客服。我觉得你始终还是欠缺悟性，你卖你的产品就好了，这么多团队做你的后盾，你有什么不满足？”

“你这是避重就轻。许多与我从未谋面的人，最后决定花20万购买我推荐的产品，这是多大的信任？我不在乎客服是否能安抚好她们，我在意的是她们将来是否还信任我。”

麦克冷笑一声：“哼，你错了，客户之所以会选择华美宝宝根本不是因为你。你知道公司每年在购买百度排名上花多少钱吗？150万。你知道有多少客户到处发帖，说我们的坏话吗？很多很多，但网络上基本找不到任何关于华美宝宝的负面消息，那全是李总靠强大的宣传能力摆平的。当孕妇在网络上搜索‘赴美生子月子中心’时，第一眼就看见华美宝宝，还搜不到关于它的负面，而是大量骂美宝之家、美极天使等同类大公司的帖子，你说客户会选择谁？

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销售业绩很好？可你别忘了，你是顶着我们公司的光环才能签下这么多单，你换一家小月子中心试试？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几个客户相信你。干我们这一行，最重要的是建立口碑。口碑从何而来？是用钱砸出来的！小月子中心累死累活地做服务，想靠着老客户介绍新客户，何年何月才能达到我们今天的规模？”

末了，他委婉地劝我：“华美宝宝是业界的明星企业，你只不过是我们公司的一颗小螺丝钉，请你看清自个儿的位置，多向小蓝她们学习。将来客户质问你，你大可以解释，你只是前端销售，没去过美国，对她的遭遇深感抱歉，但还是请找客服和美国团队解决问题吧，吧啦吧啦，就结了。如果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，你就另谋出路。”

麦克给我下了最后通牒，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，剩下的只是选择做与不做的权利。我是大专学历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工作，只有向现实低头。

我强忍不适，给李琳留言：“李姐，真的非常抱歉，您是我签下的第一位客户，我绝对没想过要骗您。我没去过美国那边，不知道他们那边是这种情况。我也及时做了反馈，老板正在要求美国团队积极整改。您提到的月嫂问题，我在积极争取，希望能令您满意。”

当这条冠冕堂皇的信息发出后，冥冥之中，我沉重的愧疚之情似乎减轻了不少。原来厚颜无耻地骗客户，也能顺带达到把自己也骗了的效果。

真如麦克所说，李琳没再为难我。

我的客户陆陆续续去了美国，每一个都历经了不满意、抱怨、投诉，到最终隐忍求全的全过程。有些情绪激动，安抚所需时间长；有的脾气好，三言两语就打发了。在如同打仗般快节奏的工作中，我渐渐麻木了，在激进的销售和无辜的忏悔者之间切换自如。

8月的一天清晨4点，我意外地收到了李琳打来的微信电话。刚一接通，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：“他们把我丢在医院过道里的临时病床上，空调温度好低，我好冷……”

我顿时睡意全无，忙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，你快跟我说说。”

原来，她早上阵痛，通知了管家。管家把她拉到医院就离开了，留她一个人在那。医院护士嫌她开的指数不够，说一时半会儿生不了，医院病房紧张，只能将她先安置在过道里，快生了再转进病房。

“不是说有24小时待命的护士长吗？人呢？”

“那护士长就是挂名的，只加了微信，说不提供具体服务。管家说了，陪产服务需要另收500美金外加小费，我本来想就一会儿功夫而已，没必要花钱请人陪。没想到我一个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了，呜呜……”

面对她的哭诉，我突然想起前些天由于我的一位客户要求退款而被拉进了一个“中美财务群”，群里有美国负责人朱迪的微信，我匆匆挂了语音电话，添加了她的微信。

不料朱迪的反应比麦克更冷酷：“那李琳既没有家属陪同，又舍不得花钱请陪产，活该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？我很忙，就这样吧，你别管了。”

这时候是北京时间凌晨1点，我睡不着了，可又帮不上忙，只能隔三差五地陪李琳聊聊天。

李琳即将临盆之际，医生匆匆赶到，辅助她完成顺产后又匆匆离去，前后不过半小时。后来我才知道，美国妇产科医生的时间非常金贵，不到千钧一发，是不会浪费时间在医院等的。虽然这是美国的惯例，可我的每位客户都对此颇有微词。

过了好些天，李琳又发信息给我，说月嫂是管家临时雇来的，越南华侨，中文说得不利落，沟通很费劲，期望我能想想办法。但事实是，我根本有心无力。李琳是真的把我当朋友，真的以为我是毫不知情的新人销售。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苛责我，这让我更加愧疚。

从那以后，但凡收到在美国的客户给我发来的信息，尤其是三更半夜发来的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。真是应了那句：不做亏心事，不怕鬼敲门，做了亏心事，夜夜睡不着。

要说一开始我确实是不懂门道，可到了后来，我的每位客户都成了受害者，但我仍选择坚持干下去的最重要原因就是钱。到了10月，我的底薪已经涨到了7000块，每单提成升到了1000元起步。轻松的工作，源源不绝的客户和月月攀高的收入，让我欲罢不能。

正如麦克之前所预计的，11月份我们去美国的客户量井喷。

美国团队紧急租下两栋豪宅，一方面用于安置高价套餐客户，另一方面，让公司包装成高端产品进行售卖。这一尝试，令积蓄已久的多方矛盾一触即发。

在没有任何预先知会的情况下，定了公寓套房的客户，落地后直接被拉到了别墅，并被告知：公寓没房间了，别墅环境更好，算是给客户免费升级了。但事实是，四五个孕妇和家属同住在一栋别墅里，连做饭阿姨和打扫卫生的人都没配备，每顿吃的还是从公寓那边大老远送过来的盒饭。客户们一合计，要求以入住房型不同为由退款。

老客户退款的事情还没解决，公司又下了指标，强压销售推广价格高昂的别墅产品，但美国团队那边却无法提供像样的素材，能拿得出手的照片只有豪华别墅的外观和里面的两个“样板间”。很多大月子中心都有孕妇们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餐桌前、吃着阿姨现做的饭菜的照片，我们的美国团队却连摆拍都做不到，这如何推广？

销售团队与美国团队拉了一个“协商群”。

麦克抱怨：“销售压力太大了，个个客户都说美国的服务做得跟狗屎一样，这让我们怎么卖产品？又怎么可能有回头客？”

朱迪不甘示弱：“哪家大月子中心不是这样？我们做得还算好的呢，不信你们去考察考察！而且同比之下我们家的价格最低，客户就花这么点钱，还挑三拣四，好意思嘛？”

我提出应该把污秽残旧的床垫换掉，朱迪振振有词：“你以为换床垫光是钱的事儿吗？小区里很多地方都不通车，床垫很重，我们人手不够，怎么搬？再说了，美国不像中国，旧床垫还得自行处理掉，我处理不了。我们在客户来之前都会把床上用品铺好，那些去检查床垫的孕妇都是吃饱了撑的，理她们干嘛？”

我又问起越南月嫂的事。朱迪侃侃而谈：“洛杉矶的月嫂都是钻进钱眼里的农村妇女，恨不得上一个月子伺候完立马接下一个活。孕妇哪天生我们又不知道，哪能每次都衔接得那么好。这些月嫂能临时拉来就很不错了！你们不懂美国的行情，别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

我们提的大小问题，均被朱迪一一驳回。

上司们在公司内部起过争执后也没什么改变，这多少有些挫败我们这些销售的积极性。但仰仗着公司强大的推广攻势，找上门来的客户有增无减，这令美国团队更是有恃无恐。

我很不爽，“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朱迪做人做事都不行，老板却还在用她？”

麦克怪笑了一下，“她老公是公司的大股东朱总，而且美国的月子中心还是挂靠在她注册的旅游公司名下。换掉谁也不会把她换掉的。”

2017年年底，是崩塌的开端。

一天清晨，送餐阿姨惊恐地发现，月子中心所在的A公寓每层楼的显要位置都被红色油漆喷绘了“华美宝宝狗饭死胎”等字样，两个孕妇门口还被泼洒了秽物。

| 楼里墙上油漆喷绘的“华美宝宝狗饭死胎”字样（作者供图）

两天后，美国本地的华人新闻大号“华人圈”迅速报道了此事，引起轩然大波。很多在华美受过委屈的孕妇也纷纷跳出来发帖，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差，欺负孕妇，这是恶有恶报。更有人说，这事肯定是之前在华美出过事故的赴美生子家庭的报复行为。

李总匆忙联系合作的公关公司进行“舆情优化”，并即刻在微博和行业论坛上发表声明，称这是“明星企业华美宝宝遭遇同行妒忌报复”，并承诺“要查清事实，给所有人一个交代”。

朱迪则跟胆战心惊的孕妇们说已经报警，试图安抚浮动的人心，可还是有好几名孕妇在泼红漆事件后搬离了我们中心。剩下的人心惶惶，不断地质疑为什么公寓没监控、报警没结果。

| 其他孕妇门口也被泼油漆（作者供图）

仅一个星期后，我们位于另一个小区的月子中心也遭到了“红油漆诅咒”，又一批客户愤然搬走并联合起来索要退款。

据说公司花了不少钱才平息此事。李总联系的公关公司其实是有偿删帖公司，也就是声名狼藉的“网络水军”。

像“华人圈”的那篇新闻，水军利用大量虚假投诉逼迫对方删除了。至于客户的个人发帖，有的被屏蔽、有的被其他内容替换，虽然已删除的帖文链接无法打开，但短时间内仍在网路上留有痕迹。我在搜索“华美宝宝”时，结果版面已不如往常“干净”，公司的宣传链接后面也跟着大量投诉贴，不过只是点开看不见内容而已。

闹出这样的负面新闻，有谁还敢选我们公司？销售们的士气降到了冰点。

麦克半开玩笑地说：“我从业5年了，从没见过同行闹出过这么大的笑话。”他还说，出事的两家公寓是洛杉矶尔湾地区最大的、管理最松懈的廉租公寓（管理严格的高级公寓杜绝一切非法经营），因此有不少大月子中心都把据点设在那里，华美出事情，别的月子中心都看在眼里，也会让他们的销售向前来咨询的客户们大肆渲染。

“华美怕是要完。”麦克幽幽地说。

不出所料，登门拜访的客户开始多了起来——他们不是来参观签约的，而是来兴师问罪的。朱总交代，无论想什么办法，坚决不退款。

我的一个客户也来深圳办公室找我退款，麦克和客服经理跟他们两口子说我不在，并称合同是和我签的，我不在就处理不了，让他们下次再来。他们再来的时候，李总早已和楼下物业打了招呼，不让保安放他们上来。他们在楼下闹事，保安5分钟不到就叫来了警察，警察勒令他们迅速离开，去找法院调解。

客户给我打了多次电话，我不敢接，信息也不敢回，过了一段时间，客户把我拉黑了。我顿时长舒了口气。

2018年前两个月，我们还有不少原先签下的留存客户，赴美孕妇仍络绎不绝，表面风光犹在。但我已然察觉，签单没那么容易了，客户对华美的“好口碑”充满了怀疑。

到了3月份，签单成功的新客户寥寥无几。加上中美贸易战导致孕妇的拒签率非常高，这些有限的客户中还有很多过不了签证的，这一下子就让公司有点儿撑不住了。

朱总施压，务必让每个签过了的客户交齐30%预付款。

我的一个客户雨轩，她在交了5万订金后，请公司帮忙办签证。签证成功后，护照却直接落到了签证部同事冯凡手里，冯凡要我通知雨轩，补齐30%的钱才给护照。本就不太信任华美的雨轩气不过，当下决定解除合同，索要个人护照和5万订金。

一头雾水的我再三询问冯凡才知道，贴上签证的护照会寄到指定的银行，冯凡就是从银行直接把护照取走的。代领护照只需要提供双方的身份证复印件，以及一份有双方签名的同意书。签合同时，我复印了雨轩的身份证，还转了冯凡一份，而那所谓的同意书也是冯凡伪造的。

我心中一万个后悔。当初雨轩说，以她的条件办签证不难，可以自己办，还是我劝她在公司办，说同事专业，万无一失。不想好端端的一单生意就这样被急功近利的同事给搅黄了，但冯凡是老板的亲信，这让我连发火的气力都没有。

很多人说公司搞成这个样子，都“归功”于朱总和他老婆朱迪。

最早，朱迪在美国生完孩子后就黑在了美国，开办过多家月子中心，并总结出一套“完美理论”：孕妇的主业是生孩子，不管服务多差，当时闹得多凶，最后生好孩子回国也就没事了。靠着这套理论，他们带领着全公司走上了绝路。

4月份，中美贸易战落下帷幕，签证虽然恢复了，但我们家的业务依然冷冷清清，内讧倒是打得十分热闹。有钱赚的时候大家都高兴，连续两个月赔钱了，战火不点自燃。

王总提出缩小规模，养精蓄锐。朱总不同意，反呛宣传和推广做得不好，应该加大投入。

全公司加上美国团队一共40多个人，我知道的情况是，深圳的办公一个月的支出就超过30万，美国的租房费用一个月超百万，再加上人员工资，和平摊到每个月的十几二十万的推广费和“舆情维护费”，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客户，关门是迟早的事。

作为一个普通员工，我无法判断哪位老板的眼界更开阔、决策更正确，但个人认为在硬件和服务都做不到位的前提下，盲目地继续砸钱推广，只会加速灭亡。

从3月到5月6号、公司正式倒闭前，我们只签了10个新客户。

朱迪见形势不对，便擅自挪用了十几万美金的租房款、月嫂工资和运营费用，还给客户停了服务，说公司没给钱，以要挟中国公司增加拨款。

一时间，孕妇和产妇被停餐，月嫂罢工，有的房间还由于拖欠房租被贴上了催缴单，更大的问题也因此浮出水面——细心的孕妇发现，房租催缴单上写着华美老客户的名字。

盗用客户信息是业内大忌。我们的新老客户快速建起了一个声讨群，有近300人，很快就将把矛头指向负责签证的冯凡，说她利用职务之便，把客户的护照信息、银行存款证明提供给朱迪，朱迪伪造证件后冒充客户本人去物业租房。

| 孕妇门上贴的驱逐令，由于华美宝宝用客户信息租的房，驱逐令上的被告人都是孕妇（作者供图）

包括麦克在内，我们所有的销售都懵了，谁都不知道公司的底线到底在哪里，也不知道公司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……

公司停摆，房屋因欠缴租金陆续被贴上驱逐令，未及时搬走的孕妇被赶出门；被盗用信息租房的客户被物业公司起诉到了尔湾法庭，随后被起诉的部分客户找了美国律师并报警；刚到的客户们听到了风声，联合起来不缴第二笔费用；没去的客户四处投诉，坚决要求退款……

| 孕妇被警察驱逐时拍的视频（作者供图）

失去宣传保护的华美宝宝，顿时人人喊打，声名狼藉。

5月6日那天，王总突然宣布解散所有分公司员工，深圳总部在安置完最后一批客户后，也将关门。李总告诉大家：他们夫妻俩坚决退出，并给了朱总60万，请他善后。

当时我们所有人的上月工资都没有发，虽然也有人提出劳务赔偿，但直到现在，朱总也没有拿出一分钱来赔给大家，欠的十几个月嫂的工钱也没有给。

没多久，我就听说朱总的老婆又在各个赴美生子群里活跃起来，只是她不叫“朱迪”了，而叫“克洛伊”。

后来，我想用自己的私人微信添加那些我之前签下的客户，有些人一看是我，二话不说就拉黑了。李琳也加入了声讨群，对我的态度转冷：“也许是我当初看错了你，你和赴美生子圈里的人一样，只想着挣钱，没有职业操守，心术不正。”

如今，我换了一份工作，虽然挣钱更辛苦了，但好在不用活在自责和批评声中，也能在朋友面前开开心心地介绍自己的职业。

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，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大个“跨国公司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淘汰出局，5年积累，一夜清零。骗人的公司终于倒在了一群骗子手里。

（文章涉及人名皆为化名）

编辑 | 任羽欣

张 希 希

爸妈，我爱你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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